這是一篇關於台灣及新竹的美術史,書畫史的長文。是為了清大楊儒賓、方聖平教授捐贈畢生收藏,也即是以一座藝術寶庫,催生清大博物館的義舉、壯舉而寫。原文刊於《鯤島遺珍-臺灣漢人書畫圖錄》清華大學出版社民國102年10月初版。
真相與真魂的尋覓-竹塹書畫巢窟的翰墨因緣(五之五)
五、書畫巢窟的翰墨因緣
「臺灣三異」是三位天才:林覺、葉王、朱長,「三人皆不學而有術至精也」。其中,林覺(生卒年不詳)道光咸豐年間載筆遊竹塹,與新竹最有淵源,傳世作品較可見;葉王(1826-1887)創作交趾陶;朱長(1852-1928)最為晚生,存世作品卻最少見。四十年來歷次臺灣早期書畫展,偶可見朱長作品,全都是他「市蟹置桌上日觀其行止,久而命筆狀之果得其形態,遂以神妙品稱於世」的墨蟹畫,只曾在紀念建國六十年《中原文化與臺灣》專刊的圖版上,得見一幅吳道子筆意的達摩祖師人物畫,而《鯤島遺珍》有朱長(少敬)「漁翁圖」極為難得。漁翁圖畫正是黃慎喜繪常繪的題材,朱長捕捉那漁歸之樂的神情頗見生動,簡筆輕描暈染的衫褲、步履動感、緊握肥魚、向人訴說滿足的臉部表情呼之欲出,也仍然是黃慎一路的風格,筆意率性灑脫。筆者以為,這是〈鯤島遺珍〉236件書畫中,允為神品之作。
甘國寶指畫虎,其人其事其畫都已是傳奇,甚至成為民間故事、鄉野戲曲而流傳。十餘年前筆者客寓廈門曾蒐閱臺灣相關的八閩掌故,讀到國寶指畫虎流散於屏南、古田鄉間,清末民國此二縣戰亂頻仍散佚殆盡,1990年代際下村甘氏後裔僅珍藏真蹟兩幅,不輕易示人。翰墨因緣奇特,臺灣亦能觀賞甘國寶指畫虎兩幅,一為新竹籍著名文人、鑑藏家魏清德舊藏國寶指畫蹲虎,原視為「傳家寶」,已於八年前(2005)捐贈國立歷史博物館;另一即是楊方兩教授珍藏的老虎指畫。「指畫」是清代繪畫的異軍,由遼寧鐵嶺的天才畫家高其佩(1660-1734)奠基、發揚,以靈活的指頭代替毛筆作畫,「墨須用至五色而(指代筆)運化無痕」,高其佩有鈐印:「不過求無筆墨痕」是其境界。指畫由葉文舟、陳邦選傳入臺灣,亦出好手如前述塹城范耀庚。甘國寶(1709-1777),福建古田人,曾於乾隆25年(1760)任臺灣總兵在臺一年餘,此幅走虎作於來臺前廿五年的貴州威寧鎮總兵戎幕。國寶畫虎或伏、或臥、或過河、上下山,而這幅走虎以碩健銳利之虎趾、趾甲。虎尾上揚,虎頭漸昂,襯烘出虎威神韻,真是不可多得的虎將妙品。此外,尚有一幅曾見於某展覽圖版,但淵源真偽不明。
錢厓及其「燕子圖」的出現,在整個《鯤島遺珍》,基本上與新竹及臺灣書畫源流直接相關中,較令人意外而驚喜又帶感慨。錢厓號瘦鐵(1896-1967),初為吳昌碩門下,後又與昌碩(苦鐵)、王大炘(冰鐵)並為民國藝壇的「江南三鐵」,書畫篆刻精通藝高。日本明治初期,長久佔居主流的狩野派暫時式微,源自中國文人畫的日本南畫趁勢而起。民國12年(1923)南畫祭酒橋本關雪在上海結識錢瘦鐵並邀訪赴日,瘦鐵在日年餘大受歡迎,十年後更是舉家遷日僑居。民國26年(1937)中日戰起,錢氏費心掩護郭沫若返國,自己因而被日警逮捕,審訊時拒不下跪又以金屬墨瓶怒襲法官,遂以擾亂秩序又意圖殺人罪判刑並坐牢四年。瘦鐵、關雪兩人都是強烈國族主義者,卻能在中日衝突中支持彼此的藝術,寫下動人的篇章。國讎與藝愛,他是如何掙扎的呢?這樣的藝術家民國56年(1967)慘死於文革迫害。「燕子圖」作於錢厓出獄返國後的民國33年(1944)夏,戰事正當慘烈,構圖及筆意較為罕見,一枝軟弱楊柳從中垂下,群燕向中向下聚攏而無棲,渴筆燕尾襯出力感。這是深沉磨難的藝術人生的感悟嗎?
「翰墨因緣,流傳有數,藝林名蹟,當有神物護持,不可思議耳」,米芾(1052-1108)的〈蜀素帖〉(1088),剛躲過兩次祝融而入藏清宮,乾隆皇帝敕命董誥連年二度書寫跋款,留下這段名句,這是皇帝的翰墨因緣。約十年前偶過儒賓聖平簡樸的宿舍,曾稍睹他們的珍藏精華,當時心靈震撼與感動勝過歷次文物殿堂的觀賞,因為這些作品和我們的生命氣息、審美習慣、與藝文關懷更為貼近,而且歷史脈搏鮮活。楊方兩位不是一般的收藏家,是有理想與使命感初衷的儒者。綜觀美術史,大凡一個風格宗派的形成,從學習摸索、吸收創新、到成熟流傳,約需百年之功,如四王吳惲正統派費時七十年,揚州畫派費時八十年;最值得臺灣參照歷史、同樣深受黃慎與日本近代美術影響的嶺南畫派,自道光年間居巢、居廉兄弟「自成一家,別開生面」,至1930年代高劍父、奇峰昆仲、陳樹人領軍,經「新舊畫派」論戰而成型底定,歷九十寒暑竟其功。反躬自省,從日籍灣生立石鐵臣苦口婆心「臺灣美術論」、收藏盡獻臺灣孑然一身返鄉的尾崎秀真鑑別「臺灣體」,到「出土」時代至今屢屢召喚「臺灣畫派」的論述與盼望,「臺灣派」是許多仁人志士的百年夢想,但作品與歷史仍到處散落及空白。
而「書畫巢窟」新竹,自同光日治臺北崛起,政經文化中心北移,塹城文人藝家北遷者眾,作品藏品星散。楊方二位苦心孤詣尋覓,數十年不可思議護持,珍藏雖僅是藝海一粟,卻是臺灣及新竹書畫史重要的一次聚集與獻贈,來日必有源源不斷的研究和創作自此寶庫出。儒賓聖平,不願徒入儒林傳,千聯書畫藏大學,這是書畫巢窟與百年清華的翰墨奇緣。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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